Tuesday, October 15, 2019

踏浪

多年前我在多倫多認識一位世伯,他年輕時非常愛國,當年抗日戰爭,他滿腔救國熱誠,還未成年就投伍打鬼子。後來隨著部隊撤退到中越邊界,國共內戰結束後就滯留在越北,1954 年日內瓦會議後又南撤到越南,再輾轉來到多倫多。

那些年我口水多過茶,所以他頗喜歡跟我講他年輕時的行軍典故,例如怎樣瞄打單發槍啦、紮草鞋啦、打綁腿啦、豪飲燒刀子啦等等。。。其實講來講去都是同出一轍,所以我很多時都是聽來俾面多過真是有興趣。他頗好杯中物,幾杯下肚就不停的喃喃自語:
「我對得住國家,國家對不住我。」

那位世伯走了已經很多年了,現在追溯起來,酒後吐真言,他當年說的可不僅僅是醉話,更加是一個被遺棄的老兵對一個時代無可奈何的控訴。

那個時代的年青人最大的悲哀是根本沒有機會去思考、去選擇,而領導人就那麼不負責任地把整個世代的年青人送上不歸路。

有人說我們應該慶幸自己現今有國可愛,而不應該拿國家對不對得住誰來說。
也有人說我們這些從戰火逃出來的人,轉身就來到西方社會,理應感激當年的動亂才對。

我生不逢時,沒趕上抗日戰爭去打鬼子,更加沒有那種為國家拋頭顱、洒熱血的慷慨激昂氣魄,但我尊重那位世伯的醉話,因為我知道那是他用一生人最珍貴的青春換回來的。

我當年在馬來西亞保羅登加島的難民營遇見一對夫婦,他倆每天除了吃喝拉睡就呆坐在碼頭旁邊的海灘,面對大海,風雨不改。據其他人說他們在投奔怒海途中遇上海盜,女兒被海盜擄走了,所以兩夫婦終日癡癡呆呆的候在碼頭,希望奇蹟出現。假若你今天遇到這對夫婦,你可以跟他們說很感激當年的動亂嗎?

中學時有位同學,為人沉靜低調,是那種與世無爭的人。聽說當年他乘搭的是從頭頓出發的 VT-337,船出發後不久就因超載加上大浪而沉沒了,因為當時一同出海的還有其他船隻,所以 VT-337 是少數有目擊者親眼目睹的沉船之一。我在保羅登加島有遇見一位別班籃球隊的成員同學,他也是目擊者,對我講述了許多我寧願永遠都不知道的事。

西貢變色後,我和李國英,陳勤英,鄭錦義,徐錦安,顏漢基,朱健全等,正值少年十五二十時,每個週末的大事就是 TàTà 盪街,週六晚在鄭錦義家集合盪同慶大道, 週日下午再在徐錦安家集合盪 Mini Rex 一帶,都是人山人海人望人,非常低消費的娛樂。後來陳勤英幾個週末沒有出現,我們到他家探訪才得悉他已「潛水」偷渡了, 初時大家都很樂觀,還取笑因為這個緣故可以藉口探訪他那長得娟秀標緻又談吐大方的姐姐,後來日子慢慢地流逝,勤英訊息全無,大家才意識到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一家人完整地在自由世界生活。但我要感謝的不是當年的動亂,因為我清楚知道,和我的幸運互相映照的背面,是淹沒在大海裡數不清的戰爭遺民。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有人說劫後餘生的人身上會附著很多亡魂的精神,我們雖然未必至於斯,但這些痛心的前塵往事,往往會提醒我戰爭的可怕、與和平的珍貴,而令我更憎厭那些為謀己利而到處挑撥離間、製造糾紛、引發戰争的黑手!

* 重匯於感恩節 2019


*文:Ah Lu *曲/圖: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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